文/王晨
色诺芬尼曾说，自古以来，所有人都受教于荷马。柏拉图也表示，荷马是全希腊的老师。虽然两人对荷马史诗的世界观提出异议，或者指出它们的真理成分有限，不过仍无法动摇其崇高地位。除了文学和教育上的价值，荷马史诗也反映了古希腊人生活中的许多现实细节，尽管我们无法像智术师那样从中总结出一部关于所有艺术和科学的百科全书，但至少可以对当时的科学水平有所了解。
史诗中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也可能暗藏玄机，意外透露出希腊人的科学知识。在《奥德赛》卷四开头，墨涅拉俄斯的侍从不仅将忒勒马科斯的马匹从车辕解下并喂以草料，而且“把马车斜靠在侧边熠熠生辉的墙根前”“斜靠”（κλίνω）这个看似奇怪的举动其实暗示了古希腊人的材料力学知识。迈锡尼和古风时期希腊的马车使用非常轻软的车轮，由柳树、榆树或柏树等轻质木材制成，带有四根辐条。这种车轮适合希腊山区的崎岖路面，十足的弹性起到了减震的作用。但它们的缺点也同样明显，那就是较易发生蠕变，即在应力不变的情况下， 材料的形变会随着时间而增加。穿久了的连裤袜膝盖部位会变得松弛，或者汽车的悬挂弹簧用久了必须更换等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超过临界应力后，发生蠕变的材料断裂只是时间问题。为此，希腊人在不使用马车时会避免车轮持续受压，甚至会卸下它们。
上述知识来自希腊人对马车性能的熟悉。带辐条的轻便马车出现在公元前2000年的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除了战车，它们也被用作运输和交通工具。在阿喀琉斯为好友帕特罗克洛斯举行的葬礼上，赛车还是竞技项目之一。涅斯托耳向儿子安提洛科斯指点了赛车的技巧，经过拐弯标志时要“稍许倾向左侧，吆喝右侧的辕马，扬鞭略作驱赶，放松手里的缰绳， 让左侧的辕马紧挨着路标驶过，挨近得似乎拐弯标志就要碰上战车轮毂。”（《伊利亚特》卷二十三第336-340行）这段话完全符合力学原理。左侧（内侧）的马跑过的曲线半径比右侧（外侧）的马小，在加速度相同的情况下意味着速度（平方与半径成反比）也更小，因此需要让右侧的马跑得更快些。另一个关键问题是，比赛对速度的要求决定了拐弯半径不能很大， 但向心力与半径成反比，过大的摩擦力矩将导致车辆向外翻倒，因此车手必须将车向内倾斜来抵消它。
对阿喀琉斯盾牌的描绘无疑是荷马史诗中最优美的段落之一。盾牌上不仅刻画了大地、天空和海洋，还涵盖了人类生活的详尽画面，反映了其中简单而重要的永恒关系：和平城邦的人忙着参加婚礼或进行诉讼，战乱城邦的人则在“不和”（ἔ ρις）与“混乱”（κυδοιμός）两个战争恶灵的驱使下与敌人展开激战。远处的田野上，农庄主人正喜悦地看着麦子的收割。果园中的人们高高兴兴地采摘葡萄，优美山谷间的草地上放牧着绵羊，舞场上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翩翩起舞。不过，更让人感兴趣的还是盾牌的铸造方法。在阿喀琉斯母亲忒提斯的请求下，赫淮斯托斯“把一块坚硬的铜和锡扔进火里，又扔进去令人珍惜的黄金和白银，然后把巨大的砧板牢牢安上基座，一只手抓起重锤，一只手抓起大钳。他首先锻造一面巨大、坚固的盾牌……盾面一共有五层。”（《伊利亚特》卷十八第474－ 482行）
那么这种复合盾牌的性能如何呢？《伊利亚特》中描绘了它在三次战斗中的表现：
“勇敢的埃涅阿斯的长枪没能穿透盾面，被神明的礼物黄金挡住。那支枪只穿过两层，还有三层没穿透。原来跛足神为盾面共锻造了五层，两层青铜在外，两层白锡在内，中间一层黄金，正是它阻住了投枪。” （卷二十第259－270行）
“（阿斯特罗帕奥斯的）其中一支击中盾牌，但枪头没有能穿透盾面，被神明的礼物黄金挡住。”（卷二十一第161－ 164行）
“赫克托耳说完，晃动着投出他的长杆枪，击中珀琉斯之子神造盾牌的中心，他没有白投，但枪却被盾牌弹回”（卷二十二第289－292行）
荷马的这些描述并非纯粹的艺术想象，现代人所做的穿刺实验结果与它们惊人一致，枪尖同样穿透最外侧的青铜和锡， 停在了中间的黄金层上。实验结果体现了不同材料在静态和动态负载下的反应。作为防御武器，盾牌的工作机理是把投射物的动能转化成热量。坚硬的青铜形变系数最小，因此减速效果也最差，而锡和纯金（尤其是后者）的延展性最好，可以有效分散投枪的动能。各层材料之间的摩擦也能起到一定的减速作 用。
这种复合盾牌的铸造方法自然不是神明的专利。事实上， 荷马史诗中提到，凡人工匠也已掌握了它。《伊利亚特》对另一位英雄埃阿斯的盾牌及其性能也做了详细描绘。埃阿斯使用一块“有七层牛皮的铜盾，提基奥斯为他制造，那人是最好的皮革匠，家住在许勒城邦。他为埃阿斯用肥大公牛的皮革制造了一块七层皮的发亮盾牌，第八层铺铜。”（卷七第219－223 行）。在与赫克托耳的战斗中，后者的标枪击中了“埃阿斯七层牛皮的可畏盾牌最外层的牛皮，那是第八层。那支顽强的铜枪迅速穿过六层，在第七层上停下来。”（244－259行）
除了陆上世界，史诗中还可以看到希腊人的航海技术。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在《伊利亚特》所谓的“海船谱” 中，埃托利亚人、克里特人、罗德岛人等的船队虽然数目不一，但都是黑船（μέλαιναι νῆες），只有伊萨卡国王率领的克法勒涅斯人的船队与众不同：“这些人由聪明如宙斯的奥德修斯率领，带来十二艘红颊（μιλτοπάρῃοι）船。”（卷二第636－ 637行）实际上，这段描写可能反映了希腊人的海船防腐技术。希腊人习惯于在船头画上一对“眼睛”，所谓的“脸颊”就是“眼睛”下方的船头部分乃至船底。另一方面，这里的“红色”（μίλτος）当指铅丹，即氧化铅（同为红色的氧化铁在海水中不稳定）。忒奥弗拉斯托斯曾经提到，开俄斯岛上就有品质很高的铅丹出产。雅典人卫城的石刻铭文中也规定，私自开采那里的铅丹将被处以极刑。铅丹的毒性可以阻止水生生物附着在船底，对于需要长时间在海中航行的船只相当重要（“我们连续航行六天，日夜兼程，第七天时来到拉摩斯的高大城堡， 莱斯特律戈涅斯人的特勒皮洛斯”，《奥德赛》卷十第80－83 行）。由于原料的昂贵和较难取得，只有富有的君主才能为自己的船队涂上这种防腐剂，而且数量也较少（其他船队多为40 艘）。
荷马是早期希腊文化的代表，堪称我们对古老希腊社会历史的认识源头。借用荷尔德林的话来说，而今留存者，乃诗人所创立。科学知识不是史诗中最重要的内容，但可以作为有趣的切入点，让我们更深入地走进那个遥远的世界。（图片来自网络）